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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 春
文/石绍辉 图/麻老先
腊月到了,又要过年了。即使是物资困乏的年代,湘黔边境的苗家人对过年也一点儿都不马虎。当地有句俗话:到了腊月便是年,正月没过不算完。
记得小时候,花垣县补抽乡夯尚村半坡寨的“年”是从一声炮响开始的。刚刚进入腊月,南边的凤凰县柳薄乡放了一个大炮仗,没过多久,北边的花垣县吉卫镇就会回应一个大炮仗;东边的花垣县董哨村放一卷小爆竹,西边的松桃县尖坡寨立即回应一卷小爆竹。半坡寨处在高地,不知是谁家的小孩放了一个大炮仗,炮声立即四散开去,传到了两省三县四乡十里八村。
听到爆竹声响,尽管离大年夜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到凤凰县做瓦工的,在花垣当矿工的,去松桃做小生意的,下吉首当铲铲客的……一个个归心似箭,从四面八方回来了,和家人一起,开始为过年的事忙活起来。
热热闹闹过新年
人饭、猪食、牛料都要煮,需要大量的柴火。男人们背个大背笼,扛着斧镐赶着好天气,上山砍杂木,整整齐齐地码在街沿上、屋檐下;妇女们翻箱倒柜找出许多布头,洗净晒干,再到田地里挖些芋头磨细成浆,把布头一层层糊起来,又翻出针线纳出鞋底,绱成一双双暖和的棉鞋。条件好的,还要缝几件新衣裳。
柴火、棉鞋、衣裳准备齐全后,接下来就该备办年货。逢农历“一、六”赶凤凰禾库、“二、七”赶腊尔山、“三、八”赶花垣吉卫、“五、十”赶松桃芭茅,每个圩场都有自己的特色货,半坡寨人根据不同需要赶不同的场。
苗家人买年货的钱打哪儿来呢?各有各的办法:碾一担又细又长的“九月种”糯米,扛一只不大不小的半大架子猪,绑一只老鸭子、嫩母鸡,捞一桶稻花鱼、鲫壳子,套一只野兔或鹌鹑,抠半篓泥鳅或黄鳝,烧两窑木炭,扯一背芫荽……都是些新鲜山货,肩挑背驮带到场上去卖。到了场头,不用吆喝,城里人就会把它们当成珍稀宝贝抢购一空。买年货的钱有了。
山货变卖成钱后,精打细算可以砍一腿猪肉,称三五包糖果,买两三瓶酱醋,扯七八尺布料,打几斤包谷烧白酒,还要买一坨纸一把香……各取所需。有的是自己享用,有的是用来当做拜年礼物。
拜年是件不容忽视的事。礼物送多送少不重要,量力而行,但决不能厚此薄彼。除了要拜健在的亲戚,还要给每个祖坟烧一坨纸上一炷香,寄托一份哀思,尽一片孝心。淳朴的苗家人对生活没有过多的奢望,只要一年比一年好就行了。
打年粑
转眼之间,中旬已过,该杀年猪了。那是过年的重头戏。
半坡寨三十多户人家,一家人杀年猪,往往会邀请全寨人凑热闹、吃“庖汤”。
杀猪的前一天晚上,主家逐家登门入户邀请大家。第二天天还没亮,主家已煮好一锅开水,烧旺两三塘柴火恭候乡亲们大驾光临。天刚蒙蒙亮,左邻右舍携老带幼陆陆续续来到,木屋里、院坝内都挤满了人儿、狗儿。
等到人员差不多来齐,理事的一声令下——“搞事”,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你揪耳他抓脚地把一头大黑猪从猪圈里抬出来,放在一张坚实的八仙桌上。其他男人有的拿刀,有的拿盆,有的拿钩,有的拿铲,有的拿瓢,都围了过来。只等黑猪弹腿断气,便浇水、刮毛和清洗,分头忙活起来。
杀年猪要持续好几天时间,有时一天可能要杀两三户人家的。杀到谁家的,一寨人就集中到他们家。小孩子争抢猪尿泡,小狗儿争猪骨头,大人们则大口大口地吃着猪血和白菜、猪头炖萝卜、肠子拌干椒,大碗大碗地喝着散装的包谷烧。半醉不醉时,兴致上头,面红耳赤地说些吉利话,对几首“随口歌”。
那时,猪一年到头喂的是包谷、米糠等食料,不添一点饲料;白菜、萝卜和辣椒都是自家种的,不打农药。吃起来香香甜甜,安安全全。
不知不觉已到了大年三十了。寨里条件好的,鸡鸭牛羊、鱼虾猪鹅……一应俱全,光猪肉就整出五样八样的,整得一张偌大的八仙桌都摆不下。只有一两家条件差的,勉强能备办可怜的三四道菜,过节便是将就过。
无论条件好还是条件差的,开饭前,一家之主都要每样取一点,和半坨纸一炷香一并装在篮子里,带到村头老樟树下的土地庙,边烧边拜,祈福报安,许言还愿。
改革开放后,乡亲们日子越过越红火,杀年猪的人家越来越多了;我们家种的是“本地种”,工夫不到堂,又缺肥少料,年年收成都不尽如人意,远远落在别人的后面。最后全寨只剩我们家杀不起年猪了。
我并不羡慕人家杀猪,我羡慕的是小伙伴们抢猪尿泡的欢乐;羡慕的是别人的一饼炮仗或一卷爆竹。可羡慕归羡慕。羡慕也是徒劳。
看着爹病怏怏的样子,我想:如果我能祈祷的话,一定要为他祈求一个健康的身体,让他和娘一起务好庄稼。这样,家里才杀得起年猪。
年年过年年年过。爹把希望寄托在神龛上,身体没好,他就老了;娘把希望种在庄稼里,希望还没实现,外公就没了;我把希望装在心里头,希望还没实现,我就长大了。
记得一年春天,我们家不盖膜的秧田的种子被“连日雨”泡烂了。插秧季节,无秧可插。爹娘东拣西敛别人扔在田坎上的劣秧插在稻田里,秋收时没收到几挑谷子,还没到过年就所剩无几了。过年时,家里只买三斤肉和二十来颗鸡蛋,又从田里捞回三条稻花鱼。这就是全部的年货。至于爆竹炮仗,想都不用想。
腊月二十八,娘向邻居借了点钱,到吉卫圩场称了两包红糖和两包白糖。腊月二十九早上,她卷了几把稻草垫在背笼里,垫得厚厚的。再把红糖和白糖放在稻草上,看上去好像有很多礼物似的。妹妹知道娘要给外婆和大舅拜年,哭着闹着缠着要和她一起去,娘为了甩开妹妹,拼命地向前跑,一不小心就从高坎上摔下,差点扭伤脚踝。
娘还是去拜年了。大舅早就听别人说我们家的境况,割几刀腊肉给娘带回家。可娘哪肯!兄妹俩推来推去,推着推着娘的眼角像泉眼一样突然冒出了“清泉”。大舅只好作罢。
大年三十那天,娘小心翼翼地把一盘猪肉、一碗蛋汤、一瓦瓿鱼肉和一盘白菜摆放在桌子中间,准备装饭的时候,箬编的正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穿着新棉衣的小表弟脚踩在门槛上,一蹦蹦到了堂屋。他说,他们家弄了一桌比去年还丰盛的好菜,舅姥爷叫奶奶和我一起到他们家吃年夜饭。
奶奶是舅姥爷最亲的姐姐,生活过得那么差,他怎不心疼啊!奶奶跟着表弟去了舅姥爷家,娘不让我跟着去。
正月初一,邻居阿叔把半饼湿润的炮仗送给我。我乐坏了,哼着歌儿拿着准备点放的一个湿炮仗在火塘边烘干。突然“轰”的一声,那炮仗在我手上炸开了。我吓蒙了,食指被炸伤了也没有觉察到。娘也吓坏了,顾不上糊燋的火药味,赶紧用嘴帮我咂几口血丝,再从屋角抓些蜘蛛网敷在伤口上。又疼又麻的,我咬紧牙关装作坚强,不吭一声。娘却泪如雨下,把余下的炮仗全扔了。她说以后即使有钱了,也不让爹给我买炮仗。
那年过后,爹的身体渐渐康复起来,我们家的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中师毕业那年,家里养了两头大肥猪。大肥猪长得特别好,从此,我们家每年过年都要杀一头大肥猪,叫全寨人一起凑热闹,吃“庖汤”。
今年,我把爹娘都接到城里住,也许是城里比乡村暖和的原因吧,爹创造了一个奇迹——整个冬天都不病不咳。
又要过年了,一早打开手机,“腊八节”赫然显示在手机屏幕上,我仿佛听到半坡寨传来了爆竹声。